病房里的沖鋒

■王 昆

△插圖：李振

東方秀穎第一次護理王爺爺時，是他入院的第三天。97歲的老人家感染新冠肺炎，情況很不樂觀。

王爺爺不僅年齡大，還是位老革命。在醫(yī)院工作快三十年了，東方秀穎應對各種病人早已非常熟練。但是，第一次去護理王爺爺這樣身經(jīng)百戰(zhàn)的老兵時，她還是有點緊張。

一進入病房，東方秀穎愣住了。王爺爺躺在床上，他的雙眼微閉，眉宇間透露出虛弱。他頭發(fā)、眉毛和胡子已經(jīng)全白了，上下嘴唇微微顫抖著，被子被踹在了地上，氧氣面罩也散落在一旁。床頭邊的飯菜一動未動還在那放著。

看到這個場景，東方秀穎又擔心又心疼。她迅速把王爺爺?shù)谋蛔訐炱饋?，給他重新蓋上，王爺爺這才睜了一下眼睛。東方秀穎和他說話，王爺爺一聲不吭，閉著眼睛。轉到醫(yī)院的這幾天，王爺爺思想壓力越來越大，直接拒絕吃飯。有一次護士給他喂飯，王爺爺索性一把把胃管給拔了。后來，醫(yī)護人員只能在他睡著的時候 “偷偷”地給他補充營養(yǎng)。

總這樣也不是辦法，但輪班護士用盡了辦法，王爺爺仍然是鐵板一塊。經(jīng)驗豐富的東方秀穎決心要啃下這塊“硬骨頭”，她給自己鼓勁：不獲勝利，決不收兵。

看到正面的突擊沖鋒一概不行，那就來個戰(zhàn)術上的迂回包抄。東方秀穎決定聯(lián)系王爺爺?shù)募胰?，爭取他們的幫助。東方秀穎仔細翻看了王爺爺?shù)娜朐盒畔?，得知老人家是一位離休干部，籍貫是山東牟平的。這就好辦了，他和東方秀穎都是山東老鄉(xiāng)，有了第一個共同的話題。再看家屬聯(lián)系人一欄里有電話，她心里有底了。

接電話的是老爺子的兒子，交談中得知，老爺子是一名抗戰(zhàn)老兵，參加過上百次戰(zhàn)斗，面對過無數(shù)次生死。因為在抗美援朝戰(zhàn)場上受了傷，回國后就離開了野戰(zhàn)部隊，到一所學校當了教員。王爺爺?shù)娜齻€子女都是現(xiàn)役軍人。王爺爺對子女們自幼管教嚴厲，這次疫情突發(fā)，老人家不幸“中招”，但是臨去醫(yī)院時，他給子女們下了“死命令”，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形式給醫(yī)院打招呼要特殊照顧。

在部隊醫(yī)院工作了這么多年，東方秀穎知道，從那個年代走出的老軍人，對黨對國家都有著特殊的情結。對于這樣的老革命，就要從革命事業(yè)的高度來做思想工作，或許才能有效果。

為了打贏這場“攻堅戰(zhàn)”，東方秀穎做了充分的戰(zhàn)前準備。又一次值班上崗時，東方秀穎已是信心滿滿。步入病房，像往常一樣，幫王爺爺把被子蓋好?？粗差^柜上原封未動的早餐和水果，她剝了一個橘子，掰成小瓣兒喂給王爺爺，“老前輩，吃瓣橘子吧。”王爺爺閉著眼，沒有理會?！袄锨拜叄纯?，是你嗎？”她拿出手機，翻出那張準備好的老照片，給了王爺爺。王爺爺眼睛瞇了條縫，瞄了一下。照片里的王爺爺三十歲左右，穿著志愿軍的棉服，手握沖鋒槍，氣宇軒昂。

“你從哪弄來的？”王爺爺猛地睜大雙眼，張口問道，濃濃的膠東口音，并不洪亮。“這個你不用管，我還知道這是你去朝鮮前拍的，先吃了這瓣橘子，我就告訴你。”“少來這套，我還不問了呢?！崩蠣斪愚D過頭去。

王爺爺總算說話了，這是個好的開頭?！袄锨拜叄抑滥幌虢o國家和兒女添麻煩。您是共和國的功臣，把您照顧好是我們的光榮，更是組織交給我們的任務。您不能看著我這個小新兵完不成任務吧?！蓖鯛敔斶t疑了一下，想說些什么，可又憋了回去。

東方秀穎繞過病床，走到王爺爺面前大聲說道：“老前輩，您打敗了小日本，推翻了蔣介石，還跨過鴨綠江抗美援朝，您這輩子是真夠輝煌的，俺們當兵卻只能給病人打個針，唉！”

這個話立即激起王爺爺?shù)姆磳Γ骸按蜥樤趺戳?？革命?zhàn)士在哪里都是做貢獻，在戰(zhàn)場上要是沒有醫(yī)護人員，那傷亡得大好幾倍！”

一看這招數(shù)奏效，東方秀穎立即安撫有些激動的王爺爺：“老前輩您批評得對，我要加強思想認識。對了，咱倆是老鄉(xiāng)呢，我也是膠東人。”

一聽這個，王爺爺有些感慨，說膠東他都好多年沒回去了。因為他年輕時參加了革命，他的家人都被敵人殺害了。王爺爺說著說著動了情，聲音微微顫抖起來。東方秀穎趕緊轉移話題：“王爺爺，您兒子告訴我，在抗美援朝的一次戰(zhàn)役中，您為了攻下對面山上的敵軍陣地，帶隊打了十幾個沖鋒，多少戰(zhàn)友都倒下了，您硬是拖著受傷的左腿，把咱們的紅旗插在了陣地上。槍林彈雨都沒把您打倒，您情愿讓這小小的肺炎打倒？就這么窩窩囊囊地倒下？我聽說，您常教導您的兒女：要死也要死在沖鋒的路上！現(xiàn)在您是怎么了？您就不能再打一次沖鋒，把肺炎這小小的山頭攻下嗎？現(xiàn)在您面前最大的敵人就是戰(zhàn)勝自己。配合治療，早日康復就是組織交代給您的任務。我看這次您是要投降了！”

聽到這里，王爺爺用力撐了一下胳膊，他想起來，東方秀穎趕緊扶著讓他躺好。王爺爺?shù)纱罅穗p眼：“投降？我干了一輩子革命，我會投降？休想！要死也要死在沖鋒的路上！”說完，王爺爺搶過東方秀穎手中的橘子。東方秀穎趕緊攔著他：“王爺爺，我給您打成糊糊放胃管吧?！蓖鯛敔斆碱^一皺：“你們就不想讓我的嘴巴嘗嘗啥味？！”說完，他把橘子瓣塞進嘴里，故意地大口大口嚼了起來。

那天，多日不說話的王爺爺一頓暢聊，東方秀穎剝了三個橘子，王爺爺吃了三個橘子。王爺爺說：“小戰(zhàn)友，你放心，我從今天起，一定端正態(tài)度好好吃飯。你說得對，那么多惡仗我都活過來了，還能被肺炎嚇死？80年的黨齡都不答應！”

接連幾天，值班的護士們都說王爺爺?shù)那闆r越來越好，甚至可以不用胃管自己進食了，這讓大家非常高興。大家都盼望著有一天，當97歲高齡的王爺爺走出醫(yī)院的時候，很多患者一定會說，這么大年紀的老革命都能，我們也能。

但就在最樂觀的時候，意外發(fā)生了。這一天，又是東方秀穎值班。她先是去看了一眼王爺爺，發(fā)現(xiàn)他正戴著氧氣面罩神情放松地看電視。東方秀穎覺得很放心，就按照順序從1號病房開始發(fā)放藥物去了。

大約過了二十幾分鐘，東方秀穎推著治療車剛剛從第三個病房出來時，一陣喊叫驚動了她：“護士！護士！快來人啊！”報警器也同時響了起來，病房里的病人摁響了床頭處的報警開關。

東方秀穎和一起搭班的護士趕緊放下手里的工作，順著聲音狂奔過去，嘴里的哈氣迅速彌漫著護目鏡，她昂著臉跑進病房，發(fā)現(xiàn)王爺爺躺在廁所門口。

是房間里的另外兩個病人發(fā)現(xiàn)的，他們摁了報警器，并把王爺爺從廁所里面拖出來的，剛拖到門口，護士們就進來了。東方秀穎趕緊把趴在地上的王爺爺扶起來，一邊用對講機呼叫管床的張健康醫(yī)生，一邊趕緊撤掉床墊，將王爺爺平躺放在床鋪的木板上。

東方秀穎迅速檢查了王爺爺?shù)拿}搏和呼吸，情況不妙。這時張醫(yī)生已經(jīng)趕到，他摸了摸王爺爺?shù)念i動脈：“做好準備，病人呼吸心跳驟停，需要立即搶救?！?/p>

嘟嘟的報警聲傳出，東方秀穎很快連上了心電監(jiān)護。張醫(yī)生一邊對王爺爺執(zhí)行胸外按壓，一邊對護士們下著指令：“腎上腺素1mg靜推，上球囊，聯(lián)系氣管插管，準備呼吸機！”

一連串的搶救動作忙而不亂，這樣的場景不知早已發(fā)生過多少遍，但在普通病房里搶救病人，這還是第一次。東方秀穎遲疑了一下：“張醫(yī)生，咱們要在這里搶救嗎？不用送到重癥監(jiān)護室？”

張醫(yī)生說：“王爺爺年齡太大了，情況特殊，就地搶救，出了事我負責。就按戰(zhàn)地搶救執(zhí)行吧！”

搶救工作緊張地進行著，東方秀穎站在床頭，為病人壓額舉頜開放氣道，檢查氣道暢通后，再用“EC手法”為王爺爺固定面罩。搭班護士拼命地抓握球囊，盡可能多地提供輔助通氣，這能讓王爺爺?shù)奈＜鼻闆r得到一些即時緩解。

東方秀穎有十多年的護士長履歷，豐富的搶救經(jīng)驗這時候派上了用場。她甚至不用過多辨別搶救車，就知道什么東西應該放在什么位置，根據(jù)張醫(yī)生的口頭醫(yī)囑，她迅疾地打開藥箱，為王爺爺推注了一劑搶救藥……

持續(xù)將近40分鐘的搶救，耗光了所有人的體力，東方秀穎的衣服早已經(jīng)濕透了。

看著悠悠轉醒的王爺爺，東方秀穎緩緩舒了一口氣：“總算是把這個老兵救了回來，我這個小兵也算是不辱使命?！?/p>

那天下班后，東方秀穎無論干什么，心里總閃著王爺爺?shù)挠白?，好不容易忙完了一天的工作，躺在床上還是無法睡眠。微信群里的消息說，王爺爺已經(jīng)好很多了，這讓她特別開心。

第二天輪值時，東方秀穎提前半個多小時就進了病房。她進去的時候，張醫(yī)生剛剛為王爺爺完成了一些治療，因為恢復的情況比較好，王爺爺?shù)奈腹懿骞芤渤返袅恕？吹綎|方秀穎站在眼前，王爺爺使勁點著頭。

看著醫(yī)護人員要離開病房了，王爺爺執(zhí)意要把胳膊抬起來，或許是一個姿勢時間長了，他感到胳膊不舒服。因為王爺爺?shù)挠沂直成线€埋著留置針，東方秀穎就告訴他這個手不能動，但王爺爺?shù)摹熬笃狻庇稚蟻砹?，東方秀穎只得讓他把胳膊抬上去。

王爺爺努力地向身體上方移動著胳膊，直到一個他再也舉不上去的位置。在太陽穴那里，王爺爺彎曲的手掌停住了，他是要為在場的醫(yī)護人員敬一個軍禮。

在醫(yī)護人員的精心護理下，在他自己的努力下，兩周之后，王爺爺連續(xù)三次病毒測試數(shù)值轉“陰”，符合出院要求，這個消息讓醫(yī)護人員們都萬分高興。

拿到王爺爺?shù)某鲈号鷾蕰且豢?，東方秀穎喉嚨哽咽了；王爺爺顯然也激動起來，這位97歲的老兵，不停地向著醫(yī)護人員們道謝。

看著滿頭白發(fā)的王爺爺，想想無數(shù)個祈禱祝愿的病人家庭，東方秀穎想說一句什么，但話到嘴邊上竟沒有脫口。那就把這句話放在心底吧：“曾經(jīng)，您用生命守護祖國；如今，我們用生命守護您。”